第616章 踏过我尸身(第1页)
城楼上下,关门内外,有多少的眼睛正盯着福兆临,有多少的耳朵正等着他的决定,所有人屏气凝神,好像空气都在瞬间被凝结成了无法喘*息的刺骨冰冷。
“当年我随先帝出征,在西夜的呼罕其围剿三个部族于单邪王庭,破城的那天,二十五万人在我手上死去,”福兆临舔了下唇角,好像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是很艰难的事,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就仿佛上面还有着洗刷不去的血渍,“手无寸铁、老弱妇孺——”
那些不肯投降的城民不算俘虏,既然不是俘虏就要全部杀光,杀杀杀——先皇帝从来不是悲天悯人的真龙,他心狠手辣才会有一番光辉伟绩,福兆临呢,他是鹰犬,是走狗,他除了杀人别无选择,红了眼的大将军哪还管得住自己的手自己的心,他国的土地,他国的子民,只要没有生命反抗便是你我的主宰。
这是政权的侵入,这是国土的分崩,这是北魏拓展疆域的大好机会,也是每一个人在战场上立下功勋、光耀门楣的时刻。
“单邪的王庭被烧杀抢掠了干净,就在我以为无一幸免的时候,弓手的暗箭已经掠到了我后背。”福兆临的口吻并不紧张,好似这么多年过去了,将一切平平淡淡的出口似恍然是上辈子的事——那支箭矢的速度很快,弓箭的暗卫为了自己的君主报仇雪恨没有留情,但是福兆临没有死,那支箭并没有刺到他的后背刺穿他的胸膛,就像每一个战神传说的故事结局,无人提到过福大将军在战役之中受过重伤,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是如今福兆临的口吻没有一点的颓然厌世,相反,他有一种庆幸,仿佛剩下的余年都是那一天后,偷来的,他原本早就应死了,早就——“那支箭上有毒,西夜的‘相见欢’,见血封喉,我本是个死人,但是有人救了我,一个西夜人,那天之后的整整一个月,我福兆临没有合上过眼。”
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他甚至不知道那个老妇的名字,那个女人大概是个疯子才会这么不要命的扑上来救一个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她流离失所的敌人——这不是一个关于良心和圣洁的故事,福兆临沉默了片刻。
因为就在他震惊于自己的死里逃生,那个老妇人胸口中了箭支倒在他怀里,两个人因为支撑不稳双双跌在断壁残垣里的那瞬,福兆临看到自己身后的废墟之中有一双沾满了泪水的惊恐的眼睛。
小小的,却好似带着那一天明媚日光的折射,叫福兆临不敢直视,甚至在看到的那一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他知道,那个妇人不是为了救他福兆临,他是个杀人凶手,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不管有多少的荣耀加诸在你的头顶,他们都必须要负累这光荣和罪名一步步走下去,那个疯婆子要救的,是那个西夜的孩子。
也许是她的孩子,也许压根不认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流离失所无家可归,如果福兆临中箭死在这里,那么每一块砖瓦、每一片废墟都会被掘地三尺来成为北魏帝王复仇的导火索,所以,那个女人在逼不得已的情况下,选择为福大将军挡下了那支见血封喉的箭矢。
那个女人的眼神,也许福兆临此生都忘不了,泪眼婆娑的想要说什么,明明是恨的——福兆临很清楚,这个女人甚至恨不得亲手杀死他这个战争罪犯,她哭的很伤心,是为自己还是为家国。
福兆临不知道,他满身都是那个疯婆子七窍里流淌下来的血,烫的他坐立难安。
那名欲要刺杀大将军的刺客被擒拿后就咬舌自尽了,福兆临的脑子里嗡嗡嗡的,一旁的小兵士一遍一遍询问,陛下传来封锁全城的消息,敢问大将军是否还有其他异议?
福兆临摇着脑袋步步后退,死亡离自己很近,擦肩而过,令他突然想起了家中的妻妾、家中的孩子,那废墟底下灰蒙蒙的小眼睛就好像自己几个月未享的天伦倒置,福兆临当时倒抽一口气,幸得一旁的小将士连忙搀扶住。
“回禀陛下就说,驻军城外,内城肃清无需再查。”福兆临如是说,他带着万人大军撤出了那片断壁残垣,而印象中那双流着眼泪的眼睛却挥之不去。
此后的一个月,福兆临生了一场大病,每个晚上辗转反侧噩梦缠身,太医会诊说是福大将军水土不服身体堪忧,先皇帝便把福兆临从前锋的位置上撤了下来。
这个秘密,福兆临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也许是为了地位、为了尊严、为了家族的荣耀,着听起来好似一场软弱的较劲,连那些未泯的忠良都变成了他人嘲讽的利刃,福兆临长长叹了口气。
生死无常,战争从来不该讲是非对错。
福大将军握着长枪的手心里全是汗水,粘粘腻腻的连自己的后背都湿透,被这凉夜的风一吹就刺骨的疼:“徐纵牧,你会做噩梦吗。”福兆临的声音飘忽沙哑,带着一种幽静的浑然、迷惑的不解,他问道。
这么多年下来,有没有什么事令你问心有愧。
问心有愧。
什么是心。
忠孝节悌义。
福兆临的声音难得的空灵寂静令徐纵牧的心头一阵狂跳,仿佛眼前站着的人
根本不是自己认识的老师,不是那个沉稳自信甚至带着骄傲自负的那个大将军,他应该风光无限的享受众人敬仰而不是在这里顾影自怜甚至虚妄的询问。
小将军的唇也同样冰冷,带着麻木:“开疆辟土也好,保家卫国也罢,谁人手上不沾血?”徐纵牧低声厉喝,“西夜人就不沾血吗土木坡大战,西夜部落剿我大军三万三千余人您忘了吗?”徐纵牧觉得福兆临突然丛生的优柔寡断来自于他内心的阴影和软弱。
软弱。
这不是一个将领应该有的东西。
“您以为——”徐纵牧双目一瞪,“谢非予的手上就没有鲜血吗?!”不,那个男人双手的血,比任何人都要多,他可不是什么无辜良善需要人保护的对象,那是个妖魔,善于蛊惑人心让你们这些个蠢蛋傻瓜一个个的为他去送死罢了!
瞧瞧,就凭他如今还能气定神闲的站在城楼之上一声不吭,他在看这场好戏,看着你我虎狼相争而已!
福兆临摇摇头竟有了两分喟叹笑意:“与王爷无关。”他淡淡道,“噌”的,将手中的行抢狠狠的驻地散出氤氲尘埃,“如今我福兆临站在这里,便是城内所有的民心所向!”他磕紧了牙关将长枪高高举过头顶,“福兆临是天子门生,是戍边大将,没有九五之尊的诏令便不会、不能也不可退!”他的双目炯炯有神就好似夜空中的明月将光辉全然流转其上,竟令得徐纵牧都有了半分的发愣。
福兆临没有软弱,他刚毅、果断甚至铜墙铁壁坚不可摧:“聿王殿下不过是执掌东宫代巡社稷,他还不是天子,还不是能号令我福兆临的人!”现在的北魏没有了摄政王,东宫和那些文武院落都是九龙御座的代替品,天下没有主人——姬旻聿一天没有登上天子的宝座就一天没有资格指使他福兆临跪地求饶。
没有。
徐纵牧的眼角微微一抽,为自己的老师如此冥顽不灵可恨也可气:“老师,话可不要说的太满!”小将军只觉得福兆临荒唐可笑,姬旻聿登上大宝那是近在咫尺、唾手可得,只要铜门关的事解决,只要谢非予回不到王都人头落地,那么东宫立马就可以接手整个北魏天下,现在的太子——已经能将家国治理的风调雨顺,这么多月下来看看谢非予干了什么,他在帮助西夜平定见鬼的内乱;再看看姬旻聿干了什么,他在为北魏弹尽竭虑。
徐纵牧不懂自己的老师为什么还要献上铜门关几十万人拼上一条命的站在谢非予身边。
“难道您要眼睁睁看着铜门关几十万的无辜百姓都葬送性命吗?!”徐纵牧厉声高喝。
“不,”福兆临的话斩钉截铁,“我福兆临没有资格为全城百姓做决定,徐纵牧,他们不是我的走狗,我也不是他们的鹰犬!”每一个人都是有主见有思想,知道是非对错、生死相干,为什么还要这么“冥顽不灵”?那不是福兆临可以决定的,每个人只能决定自己的想法——而不是,用一个人的意志来代表所有人。
那才是剥夺,才是无能!
“你怕是疯了!”徐纵牧恼羞成怒,福兆临明晃晃的在说他是姬旻聿的走狗,言行举止全都听凭那些位高权重之人的毫无原则,小将军“噌”的抽出手中的宝剑,那被火色映照刺眼的光芒闪过所有人的心头,“既然这铜门关蒙昧无知、愚不可及,那就有必要让本将军来开教开教!”
徐纵牧的眼瞳之中有恼火有愠怒,他的宝剑当头一劈,“锵”的就和福兆临抵在前胸的铁质长枪压制在了一起。
两个人四目相撞迸裂的全然是无限的火光和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