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浊世可清平(第1页)
“哎哟,赵大人赵大人……这、这恐怕不合适……”冯队长被逮了个回神,定睛一瞧眼前的人可不就是大都府尹赵鄄城么,近来王都里的确发生了很多小乱子,什么是小乱子,就是上头明摆着要抓闹反连坐的人,现在说穿了那就是举报有奖时间,所以呢,谁瞧着谁家不顺眼,先不管,检举揭发了再说,这可苦了大都府尹,整日城里城外的去调查真相,累得跟条狗似的——看看赵鄄城这行进的方向,眼见着是从城南赶往城北,于是冯小队长摸摸头,“这、这不合适。”他正等着下一班的小队巡防过来轮班,一走了之上头怪罪下来可吃不了兜着走。
“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府尹衙门的兵卒侍从都叫你们调走了充当护卫军,我堂堂大都府连个手下都没有,得,下次再来,干脆连本官的棺材板都搬走得了!”赵鄄城懊恼的干瞪着眼,冯队长就连忙陪着笑,这可不关他们的事,上头不是政策下来闹得人心惶惶,整个王城都守卫森严谁不是胆战心惊的,是啊,品级官员家中的奴仆没给一并儿全“上缴”已经给面子了,赵大人心里头伐开心,可冯卫队长更没法子呀。
赵鄄城就唉声叹气的,想当然他也清楚,衙门里人手少,而这些个卫队官兵的也都是听命行事的小卒罢了,他撞了撞冯队长的肩头一指:“喏,你的下家来换班了,抓了闹事的,你我都安生。”赵大人话是那么说,可表情显然不耐烦的很,堂堂大都府尹现在每天得自个儿躬身出差的来回跑路,那些个看戏不嫌事儿大的到处检举揭发又没个真凭实据,呵,老大人讪笑了声,这王都哪里是风平浪静,分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可是……”冯队长还在那犹犹豫豫,他扭过头去看向方才那个被叫住的小丫头,哪里还有她的身影,那站在灰败城墙下布告栏前的姑娘早已失了踪迹,冯队长四下里张望,脑袋上就被赵鄄城赏了个头槌。
“看什么看,回头小贼没抓着,我拿你开刀,上个月我听小赵兵说你小子巳时跑去烟花巷子喝花酒,你啊,等着蹲大牢吧!”赵鄄城撇撇嘴吓唬人,巳时本已是休憩时间,坏就坏在这小队长上个月可在值夜,公务时间跑去十里春风地儿找自个儿的老相好,这北魏律法可是明文有责的。
“可别可别!”冯队长脸色一变立马把赵鄄城给拉扯到一边,笑里都带着几分妥协和讨饶,“这就陪您老去逮小贼还不成?”他扁着嘴看赵鄄城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就想去拧他的小胡子,冯队长长叹口气,随手点上几个兵卒和那来换班儿的人打了个交情眼神忙不迭的跟上赵鄄城入了城北去。
城门口的喧喧闹闹又安宁了下来。
慕沉川掀开马车帘子的一角,轻轻舒缓了口气,赵鄄城——很显然,那个老大人发现了她,所以来给她解围了,他是故意叫住那小卫队长顺道再将他支开的。
慕沉川轻轻将帘子放下,微风触动了上头摇晃的流苏,赵鄄城的不动声色、赵鄄城的无可奈何上可以看出来,这段时间暗潮汹涌,谁都仿佛在刀尖舔血,稍有差池就会连带着一家老小与你走上不归路,就连同僚之间客套的寒暄都变得有了几分刻意的目的。
仿佛一条寄人篱下的狗,还苟延残喘的。
赵鄄城的眼神并没有往慕沉川身上撇过那么一分,只管将那冯队长早早打发走。
好像所有人都在等待,不是那场沉闷的令人无法呼吸的山雨,而是云破天明之际的那道惊雷。
马儿呼哧呼哧的踩踏着蹄子来来回回,慕沉川就知道祁昱修回来了,那家伙将马车停靠在道边树荫下便去打听这王都之中的风声动静,他们不敢就此贸然入城自然还有别的目的。
“她们在哪里?”慕沉川听见了动静将袖子里还藏着的那张被揉皱了的通官布告更捏紧了两分。
祁昱修没有掀开帘子,而是轻轻挥了挥鞭子抽打在白马身上,车轱辘晃动着:“囚陵。”他也很清楚那小姑娘在问什么,要什么答案。
马车上的慕沉川不再说话,天色终有了几分阴沉缓缓落进了毫无暖意的昏色,祁昱修已经调转了马头,马蹄踩踏着烟尘向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囚陵,并不是什么钦定的陵园,也不是行刑的地方,而是每一年官府秋后问斩的犯人死后,那些无人收拾的枯骨丢弃的场所,说穿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坟场、一个万人坑罢了,就连官兵士卒都不愿意在那逗留片刻,谁知道哪个孤魂野鬼无处伸冤的会在夜半三更悄然哀嚎。
所以,连个守夜人也没有,对于罪大恶极者,自然无人有胆子和资格来收尸,那些身首分离的尸骨被随手丢弃在荒野中甚至无人会去掩埋,一个个的小坑洼,满了就填埋,没满就等着,很快,下一批的罪人就会送到。
这里是白骨累累人间地狱。
慕沉川感觉到山道的崎岖,周遭森冷的夜露开始氤氲于气息上,连绵山脚下的荒芜之地连夜鸦都不敢孤立在树梢。
呀——呀——呀——沙哑的鸣叫在寂夜中反而显得清脆又嘹亮,甚至落在心头引你得后背都寒颤直打。
慕沉川拢了拢外袍,脚步踩在枯枝蔓叶上,连你吸进
的空气都冰冷刺骨,林中的寒烟带着腐朽的气息,人的尸体、动物的尸体,还有枯败的草木混合在一起,慕沉川的唇紧紧泯紧磕了下唇瓣。
祁昱修没说话只是跟在那姑娘的身后亦步亦趋,他知道她要找什么,就如同她来到这里的目的——那些枉死的生灵是不是还能见到、听到,慕沉川的脚步踏上王城的土地,心头积压的仇恨和哀怨。
“踏”,那姑娘的步子停驻了,祁昱修就知道,她找到了她要找的人了。
翻新的泥土有着半大不小的坑,那是还没有被覆盖起来的坟冢,尽管在寒风凛冽的冬夜里也能嗅到那些令人作恶的腐烂的气息,横七竖八的被落叶所覆盖的尸体。
“慕沉川——”祁昱修呼吸一滞,想要伸手阻止却也心知自己无法撼动她半分。
那姑娘跪坐在浅浅的坟坑边,伸手拽住了那坑中的尸身一点一点、一点一点的要将她们脱离那个坟冢就仿佛在将她们隔绝于水深火热。
慕沉川的脸上没有半分的表情,她的眼睛里没有泪,甚至不带半点浸润的殷红,她咬着牙,手背被枯枝碎石磨破了皮却似还感觉不到疼痛,坑中的尸身已有月余的时间,寒冷天气下虽没有大面积腐烂可是那些伤口被雨水浸泡过早已坏死生满了蛆虫。
祁昱修不忍眼睁睁的看着,那被慕沉川从尸堆里拽出来的小风筝早已面目全非,男人不免倒抽口气心头梗塞,他不是没有见过小风筝和桃儿,那些春光明媚下笑的娇娇俏俏的眉眼,嘟囔着声还会倚着桃花吃着山楂。
大概,就好像山花曼丛里的小莺雀。
但是如今剩下的,不过是一具一具没有声息的逐渐腐烂的尸体。
祁昱修无法出手相助甚至连宽慰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叫人发不出声,叶朴轩就好像轰然倒塌在这一方荒山野岭的寒凉之中,血腥腐烂的气息充斥在你的四周恨不能让一场瓢泼大雨荡涤这林间所有的污浊,他不忍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看慕沉川面无表情,看慕沉川哀毁骨立,看慕沉川摧心剖肝,那些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撕心裂肺都化成了那姑娘如今跪在厚土之上、皇天之下却无人应知的悲痛欲绝,她的手指在泥中挖埋着坑土,指甲嵌进了枯枝烂泥。
她在挖坟冢。
为那些灵魂无法安息的尸骨可以有一个安眠之地,至少——至少这是慕沉川如今唯一能做的。
她的指甲撬开了皮层,石子挫刮了双手,指缝里渗透的血丝被污泥覆盖,她狼狈不堪好似一个手足无措的落魄丫头,额头的细汗一滴一滴滚落在坟冢之上。
不需要树碑,没必要解释。
慕沉川的悲愤苦楚是这寒风冬林里天地可鉴的悼念。
她只是久久的、久久的看,双手的血渍混合着烂泥顺着指尖会落下来渗进土中,疼痛吗?一丁点也不疼,这个冬日,麻痹的不光是人的感觉,还有心神,她从自己的衣襟里取出了那张被揉捻成了一团的撕下来的“状纸”,呵,多可笑啊,慕沉川缓缓的将它丝丝寸寸捋平,每一个字都在控诉着这几个丫头的罪大恶极,每一个字都在叫嚣着罪有应得,这是她们躺在这里的理由和缘由。
“桃儿,”慕沉川的声音清冷的好像这乱葬岗上的一抹孤魂野鬼,朦胧的月色从阴云中透出一缕打在她的额头,惨白惨白的,“玥珠,小风筝……”她轻轻道,“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那瞬,慕沉川的眼神一黯,手中的力道如突如其来“撕”的就将手中的那张布告罪状纸扯了个稀烂扬手一抛,碎纸纷纷扬扬的洒落在新的坟头之上。
好像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