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9章 我与他不较(第1页)
梁柱下的龙爪上掂着小盏,盏中缀着一品琉璃饶丝灯,玲珑剔透、美轮美奂。
甚至在不经意间瞧去时,就仿佛这些栩栩如生的金龙都在人间偷偷品尝了小酒而腾云驾雾才有了这至尊宝地的如梦似幻和纸醉金迷。
姬旻聿的指尖狠狠掐住了龙爪,一寸寸指腹亲昵,人人可望不可即,如今,远在天边近在咫尺,只要你愿意伸出掌心,那就唾手可得。
“滴答”,金銮殿上好似有着清脆的水滴落檐的清响。
可是今夜并没有落下半点腥雨,只有窗外的寒风偶尔穿过狭小的长廊和假山带出接近于尖锐呼啸哭腔的声音,姬旻聿的神志蓦然被击中,他“噌”的扭过头,一双原本在看美人儿腰肢时温柔欣赏的瞳眸在瞬间变得刻薄和敏感阴戾。
他直直的下意识的瞪向宣政殿门。
嘎吱、嘎吱,门扉处被夜风扰动出细小的抓挠声响,外头依旧黑漆漆一片,空无一人,可是姬旻聿却眯起了眼,似惊魂未甫更似一再确认,他刚要撇回来的脑袋再一次不死心的倾斜了角度,眼角余晖落在殿门之外。
喝。
没有出乎他的预料,可又在意料之中的错愕,那光影之中的男人,正透着半身的湿淋淋在琉璃灯盏下的明暗交接处隐匿,唯独——唯独那在夜幕之中不带半分明光也同样叫人有着烈火灼痛一般触觉的眼眸出卖了他的存在。
就好像,男人的瞳底,有着一团火、一簇光,能将黑夜灼燃、坚冰化融,令每一个与之接触的人都心生彷徨忐忑、心生艳羡难容。
在隔了多月的时光之后,谢非予再一次站在了金銮之上,再一次踏进了宣政殿的门槛,上一回,他是坐拥半壁江山的摄政之人,而这一次,他是通敌叛国的负罪之奴。
可笑也讽刺。
姬旻聿察觉了来人却反而安下了心来,他悄然摩挲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扳指,一圈一圈的打着滑,老实说,他不意外在这不眠夜里遭遇不速之客,不,应该说,他期待、期许了很久。
“王爷。”姬旻聿舒了舒眉宇,气定神闲,这做派和风度像极了姬家皇族与生俱来的那份天之骄子的姿态,他不需要刻意的将目光落在那正从夜幕里缓缓踱进大殿的谢非予。
外头漆夜如墨,佛爷的长袍带着灼艳的色泽缓缓拖曳过门槛和丝绒,好似在身后铺张成了一凛傲然的可望不可及的孑然。
姬旻聿的唇稍稍黏合两分,眼下的迟疑一瞬间就被遮掩了过去。
金丝凤羽的舜华在他的鞋履踏入宣政殿的一刻都全然鲜活了起来,所有的轻车熟路,所有的熠熠生辉都将过去的尘封复苏,好似——好似谢家佛爷才是这座宣政殿的主宰,才是应该站在这里的主人一般,男人昂起头,那是他一贯自负又嘲弄的神色,没有退却、毫无妥协,看向那金銮御座便的姬旻聿时,透露出的竟是眼底的几分扼腕和厌弃。
扼腕、厌弃就好像这段时间以来,他太过纵容了这位姬家江山的传人才导致这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也同样的,为这姬旻聿要面对站在自己面前的处境的,叹惋。
赤裸裸的嘲讽,赤裸裸的挑衅。
男人向来不需要过多的神色和言语就能激起你心底里的好胜好争和不甘心——不甘心受制于人,不甘心劣人一等。
姬旻聿的嘴角细微的抽*搐了一下却徒然转过身,反而大大方方、正大光明的打量审视起了站在殿堂内的男人,是啊,他的衣衫艳丽炫色,那是因为原本的绯红在沾染上血渍以后就会变得更加,动人心魄。
姬旻聿欣赏,欣赏这种狼狈却又高贵的矛盾,就像谢非予一直以来给人的感觉,亦正亦邪、亦反亦复,所以东宫殿下不吝啬自己口中能流落出的“尊称”——王爷——那被姬旻聿亲笔削去的封号如今由他亲口道出,戏剧极了。
“本宫调离了三千卫队,独独留下姚正宁的戍卫军驻守在廊桥东门和西门,”东西两门乃是禁宫必经之地,若是谢非予要一步步走近这九重天宫必然要过了姚正宁的路,“若是他都没有办法阻拦您,那么,这北魏的深宫内苑就没有一个人阻止得了您。”姬旻聿的口吻好整以暇,还有着感慨的耸了耸肩头,无关痛痒道。
他的确是在说实话,区区三千小卫,难道就拦得住一个谢非予?
不。
与其如此,不如敞开了门来迎这位不速之客。
姬旻聿正说着还刻意的偏过脑袋,意有所指的看了看谢非予负在身后的手,你若是仔细的嗅一嗅便能轻易察觉那些血腥味不光来自这身衣袍上沾染的色泽更是来自他的身后,作恶的气息与室内的熏香融在了一起,原本的幽眠气息成了点燃心头的绝艳朱砂。
沉寂了的天色,只有凛冽的风吹拂而过,宫廷屋檐角兽的花灯还在闪烁。
这个男人是怎么从姚正宁的眼前这么正大光明的来到了宣政殿的,姬旻聿可没有多大的兴趣知道,相反,在对上谢非予那双看起来深沉冷窒却又叫人捉摸不透的眼瞳时,他的心底神思早就撺掇起了一种如火炽热般渴求的欲望和针锋。
谢非予身上的血迹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姚正宁亦或是那些武卫军的,早已毫无意义,姬旻聿的眼神何等锐利明晰,虽然那目光里流衬着烛火的微暖总叫人瞬察觉不出那一星半点的杀机,可是姬旻聿依然能够察觉,男人受了伤,血液顺着他的指尖流淌到了剑身——那把姚正宁常年不离的宝剑,如今正被谢非予牢牢的握在掌中负手在后。
那金丝银线的凤羽长袍被割裂出细小的碎痕,丝缎恰顺着此时此刻的夜风翩跹而起竟将这男人从夜色中剥离的身形映照出了几分谪仙之姿,呵,姬旻聿却对谢非予这份清明嗤之以鼻,他是沽名钓誉者、他是装腔作势者,每一个人都被这形色相貌所惑,看看那张被琉璃微光所慑的俊美脸庞,眼底的烛色仿佛千年不曾为了什么而流淌动容,只可惜那张脸庞——脸庞上就好似被西风席卷过细小的擦痕,带着血丝骤现于脸颊,在长睫下遮蔽了所有的明丽,成了鬼魅的缩影。
姬旻聿的脚步稍稍向后退却半步,顺着九龙御座的阶梯慢慢的踏上,就仿佛正走向自己理所应得的某种地位和尊崇,他看的很清楚,姚正宁的那把剑上满是血污。
“哐啷”,谢非予眉宇未动,只是将身后的三尺青锋掷在地上就仿佛在丢弃什么破铜烂铁,男人的眸光随着剑身散出的凛凛寒光而动,这一幕却叫他似曾相识,就在同样的殿堂、同样的对峙,他见过两代帝王的兴衰成败:“你和你老子,还真是像。”谢非予漫不经心的口吻缓缓道,语气里夹杂着半许的嗤笑,竟听不出是讽刺亦或是某种对于姬家的敬佩。
身在高位、臻已至尊却都心怀鬼魅,而姬旻聿偏生就要在这九龙御座前与谢非予来一场面对面,他们互相审视着对方却选择了省略客套的开门见山。
该流的血早就流尽,该滋生的恼恨和愠怒又何必掩藏,谢非予可不是来求得一丝宽恕和安慰,男人和姬家就是那天生的相辅也是天生的敌对,活该——活该落到了今日针锋相对你死我活的下场!
“本宫和那位天子,一点儿都不像,”姬旻聿却仿佛听到了让自己不可思议的话,他的指尖在扳指上摩挲,踱步着来回踩动,很显然,东宫太子并不喜欢任何人将他与自己的父亲比较,无论是非成败、无论功勋才绝,“上一次您站在这里,面对的是本宫的父亲,他惊慌失措、惴惴不安,”姬旻聿虽没有亲眼所见那个晚上的一切,可是看看自己那高高在上的父亲吧,哪一回——哪一回不是栽在这谢非予的手上,“然这一次,是我姬旻聿,在等您。”
然这一次,是我姬旻聿,在等您。
没有什么猝不及防,没有什么算无遗算。
好似姬旻聿正等着谢非予提着刀冲进这金銮殿上争个你我高低!
谢非予的眼睫微微轻抬,他细小的动作就能让凤羽的潋滟淋漓精致,姬旻聿唇角一抿恍然大悟的样子:“您身边的那个小丫头呢?”他好似在缓解这冰冷的气氛而不经意的发问。
慕沉川,那个姑娘就好像是谢非予身边的应声虫,处处都在和慕家作对,老实说,姬旻聿对慕沉川的感觉相反的,并不存在多大的厌弃和憎恶,说起来那还是自己的小姨子,所以以一个皇室男人的角度来看待慕沉川那既不像大家闺秀又不似小家碧玉的姑娘,他得承认,她很有趣也很奇怪,但是——决然不适合成为一个皇亲国戚,因为她的骨子里弯不下腰身,她的眼睛里有着火种,它埋没在你看不到的灰烬之下,可是谁也不应该忘记——灰烬,意味着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