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萧太后往事(第1页)
狠心。
萧太后凉凉笑:“就算只有白骨,也是我西夜萧后的王妹,绝不允许她流离失所、客死异乡!”老女人袖中的手都不自觉的挥起,她宽大的袖袍碾过玄色的水纹,似乎都动荡了这一整个大营的气息。
纵然怨恨了半辈子,临到头来,自己老了,念了,还是想要将那个唯一的妹妹找寻回去。
谢非予确实有些错愕,这样一个听起来铁腕过人,雷厉风行的女人,身在皇家更是应该懂得毫无骨肉亲情可言,她偏是爱极了自己那位妹妹,这么多年过去,依然恨不起的要将哪怕只有尸骨也要寻回去的念头。
“萧太后,您老了。”谢非予却在这个时候怅然大笑。
一个人只有老了,才会想去回溯往事,那些放不下、求不得,那些时时刻刻萦绕在脑中挥之不去的情和爱。
萧太后身体一僵,大约是没想到谢非予这样的人会在这种时候笑了起来,脱口而出就是如此“忌讳”的话语,这么实诚却忌讳,天底下谁敢说君王老了,没人——反而是这个男人,大咧咧的,毫无自觉。
“哀家是老了。”她凉凉一笑,索性大方坦诚的承认,撇去了那些自私,那些鄙夷,她在回忆之中微有踉跄——她最爱的儿子怀广王萧衍早已入土为安,剩下的孩子都不成气候,这就是为什么她未将大权归上再立储君,这就是为什么——每每深夜空旷的宫殿中她觉得寒冷,觉得孤单,午夜梦回,她总是梦见那个年轻时候的自己,深闺内苑的小姐如何一步步走进王府、太子府、最后入主深宫,权倾朝野,可除却这些能够聊说记载的往事,她还有一个藏在心底里最深的思念。
小妹,她有一个至亲的小妹,曾经一同放纸鸢,一同骑马乐,阳春三月,陌上缓缓归。
她老了。
只有老了,才会如此想念和回忆儿时的情景。
萧太后是老了——老的,只想再见一见那个多年离散的被自己怨了半辈子的女人,就算只有骨头都好。
她踉跄回了长椅,需要伸手才能扶住稳稳落座,下意识的捏紧了手中的琉璃珠串,那是她的小妹在她出嫁那天送上的,那位皇妹足足三个日夜不眠不休,刻上了万寿纹样,她说——姐姐要入住王府呢,若是将来平步青云成了皇后,便是万寿无疆。
万寿无疆。
戏言成了现实,可是说话的那个人也许早就成了尘埃。
谢非予的指尖在茶盏杯壁上敲打了下,他没有作声,这样一个铁腕手段的老女人在一个外族人面前表现出了软弱和脆弱,尤其这个人还是她的家国仇敌的时候——谢非予都觉得,萧太后太过的真心诚意。
“哀家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可任是哪个哀家都看不上,”萧太后揉了揉额头,她闭上的眼睛再睁开时,她又成了那个戏说一切高高在上的女帝,数落起皇室子弟来也是毫不留情,似乎对一个外人反而更能将憋在心底里的话说出来,“那些个老东西成天夸这个、赞那个,还没活够本就开始说瞎话,真以为哀家也和他们一样老眼昏花不成。”
朝廷里的大臣被皇家子弟收买,各路神仙结党营私,捧高踩低,那都是常事,好话谁不会说,可就没有一个能大着胆子说一句,萧太后,您这些个儿子,那都是废物——废物,承担不起国家的大统和社稷,交待了下去,您萧太后才是千古罪人。
嘁,老太婆嘴碎的恨不得超地上啐一口。
“哀家时常想,若是我的小妹还活着,也许,哀家应该将这帝王的位子,交给她。”萧太后说到这里又摇摇头,大概是连自己都觉得,这些关系到家国大统的话不应该多言,她索性捧起了茶盏,这回是真真的抿了一口。
清香四溢。
这些话不免令谢非予都要侧目,这关乎到一个帝国的皇室传承问题,但萧太后既然有了想法,自然是思虑了很久,这怕也是她急于想知道自己的妹妹究竟是否还活着的原因之一。
西夜速来与北魏传承不同,一传兄弟姐妹,二传父女母子,这意味着,萧太后的那位皇妹的确拥有着继承西夜王权的资格。
单是这个身份就已经能引起轩然大波。
“为何选择本王?”谢非予问了个好似不相干的问题,兹事体大,往小了说是至亲重逢,往大了说是皇室继承。
“王爷,是哀家在北魏,唯一能够信任的人。”萧太后的话也很奇怪,仿佛他们是认识了多年的故友一般,萧太后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叹出的时候,她依旧是那个经历轩然也镇定自若的老女人,失了方寸也不过在那一瞬,“你的心里有疑问,因你也发现了异常。”
谢非予沉吟,确实,二十多年前的流民一事,为何处理过那匹流民所涉及到的那些官员都消失了踪影,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某种隐情,关于西夜皇族,关于萧太后,而能造就这般动静的可能是当权者才会下这样的命令——那个时候,还是先帝当政的时期。
先帝,是发现了什么秘密吗?
谢非予眯了眯眼,他有这样表情的时候,凤眸微垂,总觉得有什么深不可测
星芒辉光落在了里面,他在思虑也在盘算,让你有几分没由来的心悸。
“萧太后,您今日在营帐中所言的,皆是你西夜的皇室秘闻,就不怕我谢非予泄露一字半句,让你萧氏一族颜面扫地,陷入水深火热?”这男人大约生来就是来膈应怼人的,偏生有着爱理不理还要惹的你们跳脚的歪心思。
萧太后闻言不怒反笑,这一笑直让肩头都发了颤,发髻的珠花打起了响,她伸出手指一下下的遥指着谢非予:“哈,哀家若是年轻个三十岁遇见你……”这小辈真是胆大妄为、口没遮拦,可又眉目山河、心有丘壑,若是自己年轻时遇到了谢非予大约也会被折服,但如今剩下的唯独是对这男人心生的一些感慨钦佩。
谢非予在北魏那龙虎朝堂上脱颖而出,自然是少不了先帝对他的信任宠爱,或许那皇帝对他的感情就好像自己如今站在这里这么看着他,身为一个长辈,看到了后生可畏,是一种欢欣、一种惊喜,不分敌我。
萧太后作为一个女帝能活到这把岁数当政如此多年,与她包容的心性分不开,现在衬着一屋子的龙涎香笑叹起来,真真是有老一辈开疆辟土豁达之风采。
“知遇之恩,”谢非予也随着一笑泯然,“萧太后,您这‘策反’未免太明目张胆了。”男人玩笑,将掌中的茶水一饮而尽。
萧太后摇摇头,她定定的看着谢非予的行为举止,就仿佛想看清楚这个男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魔力让当初的北魏老皇如此器重结为莫逆:“哀家可不敢要你反,”老女人叹了口气,“你是正人君子,不喜那些下作法子。”
谢非予唇角不改笑意,但是执盏的手却顿了顿,他的同僚都背地里诅咒他卑鄙无耻不得好死,他也有贤明君主,但是君主治下总是权利当头,要国体、要王法,倒是这西夜的萧太后,临到头来还要夸赞他这无父无君的乱臣贼子一句“正人君子”。
谢非予的嗓子里有过几分感慨,却也不敢轻溢。
“北魏小皇帝给你下了一十五道金牌,你却罔顾不回,即便此番退兵,王都终也是暗潮汹涌、危机重重,谢非予,你有何打算。”萧太后这句话说的实在的很。
谢非予想了想,他站起身指着萧太后的身后:“萧后,您是一言九鼎的人,说过的话不会收回吧。”他老神在在的好似问了个莫名其妙的话。
萧太后转过身,却见背后那营帐上挂着一副地图,正是在芈鹿的时候萧延庭送给谢非予的水墨图,并附言,将白川与汾临归还北魏。
“自然。”萧太后斩钉截铁。
谢非予当然明了,萧太后送如此颇具争议的两个城池不过是为了让谢非予帮她找出自己的皇妹,那个二十多年前就悄悄潜伏入了北魏境地,如今生死不明的女人,然这个女人却在北魏山高皇帝远的边关掀起了一场“风波”,那些消失了的官员,闭口不谈、言辞噤声,这件事和北魏的皇室脱不了干系。
男人站起了身:“那谢非予,就代替先皇和当今陛下,谢过萧太后。”他躬身。
萧太后看着男人的眉目,他随性但是恭敬,偶尔从谢非予身上看到某种恰似于“知遇”的感情还真是叫人觉得错愕,她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了,转身便步出了大营。
明光耀目,彩云南归。
浩大声势的仪仗缓缓的回了柏尧城,谢非予却并没有相送,他又坐回了自个儿那张椅子,只是一直看着墙上的地图沉吟了半盏茶的时间。
“滚出来!”
他突然喝道。